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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看美剧,我会很惊讶于为什么很多剧中人都有食物过敏症。尤其是花生过敏。比如生活大爆炸四男主中,唯一的那位非博士,就是花生过敏。还有一位,则是乳糖不耐症。
 
很少在国产剧中看到这样的角色描述。不过我也没太以为意,影视剧都是编的,编剧爱咋写就咋写吧。至于我真实生活中从没有花生过敏的朋友,也未必能说明什么问题:无非就是有这种病症的,我没碰到罢了。
 
但《娇惯的心灵》这本书,起手就告诉我,这事是有些蹊跷的。
 
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花生过敏在美国儿童身上都很罕见。根据当年的一项统计,8岁以下的美国儿童,每千人中仅有4位对花生过敏。但到了2008年,运用当年相同的指标,新调查发现,数据同比增长了近3倍之多,每千人中有14人过敏。
 
...
 
2015年2月,一项权威的研究发布。这项研究名为“花生过敏早知道”。基于如下假定:自婴儿期若经常食用花生制品,身体就会形成一种保护性的免疫反应,而不是过敏式的免疫反应。
 
这个假定通过实验组和对照组被证实了。640名被招募的儿童分为两组。被保护起来的远离花生的孩子们,产生过敏的比例高达17%。而有意安排接触花生食品的孩子,同比数据为3%。
 
研究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为了防止食物过敏,婴幼儿应当避免食用过敏源食物。但这个研究恰恰发现,此类建议是错误的,加剧了花生和其他食品过敏症的蔓延。
 
需要注意的是,并不是说要任由被确诊为花生过敏的孩童去接触到花生,本书作者只是在说:由于担心这类事的发生,美国幼儿园对坚果食品的各种禁令(这份禁止清单正越来越长),导致了本来不大会花生过敏的孩童,最终也成了过敏者。
 
《The coddling of the American Mind》,直译过来就是美国人思想的娇惯性。中译本叫《娇惯的心灵》
 
我特别喜欢中译本加上去的副标题:钢铁是怎么没有炼成的(英文版的副标题我就不写了,上面这个封面你们看得到)。这个副标题,对于我这种中年人,有着莫名的亲近感和幽默感。
 
此书的两位作者,一位是宪法律师,一位是社会心理学者。前者在工作中碰到了不少与宪法有关的官司。对美国有一点认知的人都知道,第一修正案中的言论自由,经常是宪法官司中的核心议题。这位宪法律师我估摸着日常碰到了太多这方面的官司,而社会心理学者,则可以去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官司?
 
是的,这本描述美国大学校园思想动态的书,很多案例,都和言论自由有关。而书中提到的那些案例,让人不得不心生出这样一句话:
 
这样也可以?
 
比如这样一个:
 
两位女性主义者要参加布朗大学(盟校之一)组织的讨论会,题目是美国到底有没有强奸文化。请注意,有强奸案例的发生,和有没有强奸文化是两回事。其中一位算正方,另外一位算反方——这里多一个细节补充,这位不太赞成美国有强奸文化的女性论者,本身有过被性侵的历史——这起准备中的讨论会,引发了该所盟校的一些学生的不满。在这些学生看来,美国没有强奸文化这种论点,完全颠倒黑白,为男权张目。学生们要求取消这场讨论会,不能让那个男权分子进入校园。
 
校方不肯取消,但最终为了息事宁人,做出了妥协:答应再办一场演讲,且该演讲的立场是美国有强奸文化。
 
这样也可以?
 
再比如这样一个:
 
一位麦肯纳学院的拉美裔学生给校方写信,说这个学校的老师、管理人员中拉美裔非常罕见。这让她深感不快,感觉自己能进入学校学习,大概是为了填充种族配额的指标。教务长给她回了信,信中有这样一句话:这些问题非常重要,我们也始终在努力,更好地为学生服务,尤其是那些并不适应我们学院模式的学生。很希望我们可以多聊聊。
 
估计就是“尤其。。。”那句话惹了事,这名大一新生一口咬定,教务长说自己不配是这个学院的学生。捅到脸书上后,引起轩然大波。真的是轩然大波。校园内出现了学生的示威游行,甚至还有两个学生要绝食抗议。示威学生围攻了教务长长达一个多小时,视频上了油管。其中一名女生厉声呵斥教务长,而学生声称教务长完全不当回事,还闭上眼睛睡觉——但你只要仔细看那个视频,就知道教务长是在竭力不掉眼泪,是的,这名教务长是一位女性。
 
这件事最终以教务长辞职告终。
 
这样也可以?
 
 
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大喜欢政治正确的。但这不等于我认为政治正确没有意义。我只是看到政治正确的话语,会默默地呵呵两下罢了。
 
所以我看到《娇惯的心灵》这种带有一些讨伐政治正确意味的书,是有些爽的。嗯,阅读体验上佳。
 
不过我也知道,这书在美国有些争议。尤其是不大讨年轻人喜欢。毕竟你也可以说,这本书爹味十足。
 
但其实这本书并没有真正地在讨伐政治正确,它只是想说一个边界的问题。而这个边界问题,对心灵培养,至关重要。
 
作者们提到了这样一个词语:微侵犯——我第一次看到这词时,真是惊叹发明者的智慧,特么怎么就给你能想出来这词?
 
我们都熟悉“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个梗。你看看我们还要用十个字,人家就用了三个字(英文可能就一个加了一个前缀micro的词罢了)
 
伤害性,是有客观标准的。比如,可以用验伤来确定伤害等级。但侮辱性这个不好讲。侮辱性是有一定主观判断成分的。一个行为,受害者被侮辱的大小,也是要看众人的看法。比如一个人在古代如果被剃头,侮辱性很强,因为众人认为身体肤发受之父母,甚至有曹操削发代首的传说。但今天被剃头,只要不是那么古里古怪的什么飞机头,侮辱性就没那么强。
 
微侵犯讲的就是一个侮辱性问题。它首先承认伤害并不大,所以叫微。但需要拿出来说的原因在于,侮辱性很强。而微侵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我认为被极大侮辱了,就是你在极大侮辱我!
 
如果说仅仅把“我认为侮辱了我就是你侮辱了我”这样的句子单独拿出来说,也许有很多人会觉得很荒唐:这样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让人以后还能不能说话了?
 
但如果换一个说法,又有很多人会点头了:
 
人类的悲欢,难道不能相通么?
 
(事实上,说这话的,恰恰给出了清晰的否定的答案:不能)
 
 
本书的主干逻辑,在导言中已经说得很明白:
 
1、伤害我的,必使我脆弱;
 
2、永远相信自己的感觉;
 
3、生活就是好人和恶人之间的战斗
 
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推演进程。我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解读任何一句话(恶人遍地),显然对我进行了伤害(相信自己的感觉),这对我的成长很不利(脆弱)。
 
怎么办?
 
斗争!
 
纽约大学设置了“偏见回应专线”,任何一种可能带有微侵犯的言论,学生发现可以立刻举报。哥伦比亚大学要求教授在讲课中提到一些过去的经典作品但的确含有一些今天认为政治不正确的,要先发一个警告:前方可能会让你不适。
 
这就是两位作者对美国大学校园当下状态的活灵活现的描述。我作为一个(此处删去两千六百七十四字)
 
看着很刚是吧?
 
其实不是。钢铁就是这样没炼成的。
 
 
微侵犯是一个相当不堪的词。
 
这使得政治正确的边界消失了。
 
社交媒体在对这种消失的边界推波助澜。因为只要站在所谓政治正确的立场,言辞再激烈也没什么问题。最多只是方法不得当,动机还是好的。但如果站在对立面,那就是立场问题了,就是动机问题了,就是又蠢又坏的问题了——这话你有没有一种熟悉感?
 
舆论是社会的皮肤。每个人都会看着现下舆论如何掂量我该怎么参与到这场舆论中。一个人的激烈言辞可能不算什么,但成千上百人的激烈言辞,就来势汹涌,甚至不乏为了吸引注意的更为过头的话——似乎所有的人都如他们一般认为,而坐实了“我认为被侮辱了就是被侮辱了”。
 
人们可能忘了,天下还有沉默的螺旋这种事。是的,互联网当然也有沉默螺旋。
 
就像企图保护花生过敏一样,结果把一茬又一茬本来没啥事的孩童弄成了花生过敏。为了几颗娇滴滴的玻璃心,整个世代,就成了脆弱的一代。
 
而这一代人的脆弱,又被倒置因果:是啊,心灵真的需要保护啊,殊不知,都是如是过头保护造成的!
 
 
说说我自己吧,到底我也是一枚大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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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挥

魏武挥

400篇文章 46分钟前更新

新媒体观察者,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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