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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第一次看到老登这个词的时候,我以为是从拜登那里化过来的。拜登有一个睡王的形象,所以,老登代表着你很昏聩。

后来才慢慢知道,老登其实完全是本土化的语言。据说来源于山东方言的“老登徒子”,随着山东移民“闯关东”,山东方言“老登徒子”被带到东北,逐渐简化为“老登”,专指行为不检点的中老年男性。

老登这两年在互联网上挺流行——不过我还是认为,拜登应该也是促发流行的一个变量——基本算个负面词汇。虽然有时候,也会成为朋友间的那种看似贬义实则表示关系很近的玩笑用语,也有可能用于自嘲。甚至演化出中登,小登的说法。

经与ai对话得知,老登在负面意义上有三个指向:

道德批判:指代老色鬼、老流氓等为老不尊的男性;

行为厌恶:形容爱占便宜、言行粗俗的中老年人;

代际冲突:被年轻人用来嘲讽思想守旧、好为人师的“爹味”群体

我想围绕第三个指向,做一番延展。登味的内核是:一种内心基于文化资本的优越感或故作优越感而外化成鄙视链的批评行为。

我有一个朋友,因为混江湖用的网络昵称里有个花字,再加上确实是一个很卷的女企业家,所以,我这里姑且称她为花卷总。

花卷总最近在学探戈,因为她骨子里就是个卷人,所以不仅肉体上学跳舞,精神上还要找相关书籍来看,增加理论知识和背景知识。

她在某个微信群里推荐了一本书,博尔赫斯的探戈四讲。然后,请允许我引用她的推荐词:

从文化源流上详细考证了阿根廷探戈的起源。以及,探戈文化本质上就是痞子街头斗殴:你瞅啥?我瞅你,咋滴?

我年轻时学过探戈,听说过痞子斗殴这个说法。原来这个说法不是传说,是板上钉钉的真历史啊。博尔赫斯都写书里了,那还能有假!

所以,探戈其实根本没那么高大上,只不过今人觉得:这玩意儿就是艺术!看看《闻香识女人》里的那个盲中校,真特么有品!

花卷总曾经邀请过一些朋友去听爵士乐。我这个读书时受法兰克福学派影响颇深的人是知道的,阿多诺完全瞧不上爵士乐,他明明白白说过,爵士乐算什(ge)么(pi)音乐。

但现在,听爵士乐,就很高雅,很有逼格,很。。。反正就是有艺术细胞的高端人士就对了。

很多今天登堂入室的东西,当年其实是很不堪的。

慈禧是个戏迷。慈禧对中国戏曲影响很大。她一些纯属个人的小癖好,一直影响到今天。独此一份苏三特供的鲤鱼枷,,就是特喜欢这戏的慈禧觉得苏三的长枷太丑,要求改的。到了今天,俨然成了某种文化符码了。

但慈禧作为一个戏迷,是被当时所谓知识分子不屑的:爱看戏?这着实是没啥文化的表现。老太太讲到底还是个没底蕴没见识的老太太。更需要说明的是,鄙视链其实很细的。由于老太太好一口皮黄戏,还引发了当时自觉已算高雅的昆曲圈子不满:真特么俗!

戏子在过去,都是不大受待见的,和婊子一个级别。但今天戏曲是文化瑰宝,什么伶人什么戏子?叫艺术家!

更不用提演艺明星了。

拉扎斯菲尔德和默顿说,明星,就是大众媒体的地位赋予。

没有大众媒体,根本没有明星这回事,只有。。。戏子。

我一向自我定位为一个有知识没文化的人,所以文化批评是不大懂的。但媒体我还算略知个一二,对于成天忧心忡忡自认洞见深刻的媒介批评还是能扯两句。

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算是罗列了千年来人类对不同媒介形式的鄙视,这里就引用一下,不再重复:

人类关于媒介形式使用的评价,这数千年历史下来,回头看总觉一种很奇怪的可乐感。

古希腊先贤苏格拉底是很看不上文字的。在他看来,文字是脱离情境的存在。我和你的口头交流,并不是只有交流的内容,还有交流的环境、场景。而把口头交流的内容,一旦写下来,就属于一种“断章取义”。

属于耳嘴派的苏格拉底毕生没有落过一字。

很显然,他的弟子,眼睛派的柏拉图不这么认为。我们对苏格拉底言论的认识,全部来自于柏拉图对老师当年言论的文字记录。

人们开始推崇文字,人生聪明识字始,当然记录文字的书籍就身价百倍,所谓开卷有益,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大众媒体——比如报纸,最开始也是被“有远见有智识”的人批评的。

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这样痛骂报纸:所有的报纸都是无知者的精神食粮,是那些想不通过阅读就说话和判断的人的对策,是劳动者的祸害和他们厌恶的东西。这些报纸从没有刊登过一句杰出人物所说的话。

但随着电视兴起,报纸忽然因为看电视的人被贬为“沙发土豆”而尊贵了起来。看报者的尊贵,甚至一路到了互联网时代。

有人甚至写过这样的书《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

我想,如果媒介形式有生命的话,他们会在各种批评中默默等待下一个媒介形式的登场,只要熬到那个时候,尊贵、智慧、逼格全部会不请自来。

嗯,全靠同行衬托。

所以当初我看到腾讯视频一位高管公开痛骂短视频是猪食时,心想这哥们不仅辱华(太多中国人是短视频用户被他间接骂成了猪),而且忘性真大。你们网络视频当初在传统影视行业眼里是个什么地位,没点儿逼数么?

假定真有个人能活个数千年,看着人类在媒介使用上是一蟹不如一蟹的堕落,痛心疾首之余,大概也要百思不得其解:人类文明咋还没灭亡,反而颇有些越混越壮的意思?

这种精神层面的鄙视链,和一个词非常有关:文化资本。我把它和金钱资本、社会资本并称为人活在这个世上的三个钱包。

这个词是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提出的社会学概念。教科书说,指个体或群体所拥有的、能够转化为社会优势的文化资源。它不仅是教育、艺术等领域的知识积累,更是一种隐性的社会分层工具,通过影响教育获得、职业选择和社会地位,成为再生产社会不平等的重要机制。

根据布尔迪厄的理论,文化资本以三种形式存在:

身体化形态:内化于个体的知识、技能、品味等,需通过长期教育或家庭熏陶形成。例如,音乐鉴赏能力或学术写作风格,无法通过简单交易获得。

客观化形态:以物质形式存在的文化产品,如书籍、艺术品或历史建筑。这类资本需结合身体化资本才能发挥价值,例如拥有名画但缺乏鉴赏能力则无法转化为社会优势。

制度化形态:通过学历、证书等制度认可的资质,如大学文凭。这种形态将文化资本合法化,成为劳动力市场中衡量个人价值的标准。

好了,理论部分描述完毕。

你不仔细看也无所谓,但这句话你得细品:一种隐性的社会分层工具。什么意思?三个字:鄙视链。

人类其实得靠鄙视活着,社会比较理论告诉我们,如果你发现竞争者看上去比你强,且你找不到任何可以超越ta的地方,你会发挥失常。往下推演一步,当你发现这个社会上实在是没人可以让你鄙视的时候,你就只有自杀一途了。

金钱资本:老子比你有钱。这种赤裸裸的炫富,不是很体面,也显得很没有涵养。

社会资本: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经常会碰到吹嘘谁谁谁我很熟的人。但还是有点张扬,而且比较容易证伪:事到临头,你那些大佬朋友咋没帮你啊?

文化资本:这就是最强最好用的鄙视链武器。因为它一方面显得你很有内涵,另外一方面它很主观,所以很难证伪。

文化资本构建的鄙视链,甚至可以在你金钱资本和社会资本处于鄙视链下方时反败为胜。这一点尤为重要。

品味这个东西,完全是可以表演的。它在话语权的加持下,甚至是可以被人为设置的。

现在可以回到最一开头了:老登。

那种在炫耀品味彰显文化资本优越感的人,就是老登。他们通常喜欢讲古,你们今天这些玩意儿,品味太差,完全不能和我们那时候可以比。

花卷总很热情地邀请我去听爵士乐,我一脸鄙夷道:阿多诺曰过的,这算哪门子音乐!

我就是老登,登味十足。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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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挥

魏武挥

417篇文章 47分钟前更新

新媒体观察者,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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