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名词讨论

一

其实一开始，左右是很清楚的。

由于你自觉在某种场景中实力不足，“恐惧”于别人对你不公平，于是你就比较主张有一个强有力的第三方，来保证“平等”或者所谓“机会的平等”，那你当然就比较倾向于左派。

反过来，由于你觉得自己很有实力，“贪婪”地既要又要，于是你就比较主张少管头管脚少一些限制，来保证你“自由”自在地发挥你的实力，那你当然就比较倾向于右派。

我的引号不是随意打的。基本上，就是恐惧导致平等诉求，贪婪导致自由诉求。

而人性，大体就是恐惧和贪婪这两翼，于是，就产生了左翼和右翼。

你可能听说过类似“政左经右”之类的说法，貌似左右之分，政治经济是两回事。但其实是一回事。因为左右不是两个点，而是一段连续的光谱。

我前面提到一个人自觉在某种场景中，就说明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场景上都是左或者都是右，ta 完全可以有些议题要左，有些议题偏右。

所谓政左经右，无非就是经济上自由度大点——但也不是说完全拒绝政府介入。政治上政府在保障公平上权力大点——但也不是说政府要全方位掌控。

本来这是一套很简单的东西，没有那么多会混淆的地方。

然而，事情，总是在起变化。

二

对于“自由”，产生了更宽泛的概念外延。不过说实话，这两个字就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共识。

1941 年，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了所谓“四大自由”，即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

罗斯福是美国民主党，这个党派本来就是偏左的，而且特别喜欢政府介入，罗斯福新政就是一整套政府全方位介入（可不止经济领域那么简单，还包括联邦政府扩权积压州权等等）的做法，标准的左翼阵营人士。他提出的免于恐惧的自由，基本上，就是把自由这个标签从右翼中抢了过来。

你要让普通民众免于恐惧的自由，比如说不担心老了没人养，病了没人出钱，孕了不会没工作，下一步必然是政府扩张，不如是就不可能有强有力的政府，那么，怎么就能免于恐惧了？

本来这么说也没啥，因为左右左右，都有一个共同的根子：人的自由，源头还是上帝死了之后，人是大写的人。可以这么说，左右是自由主义大旗下的两个分支，偏好不同罢了。但左翼非要更进一步，自诩自由主义阵营，开除了右翼的自由籍，给右翼扔了一个帽子：保守。

但保守这个词，保守派和保守主义又不大一样。保守主义是一个标准的西方语境下的词汇，其实是一种古典自由主义，也就是所谓的小政府、自治的理念。为什么要叫保守主义呢，因为西方的传统是比较讲自治的，封建过来的嘛。这个保守，是对西方传统的一种坚持。所以，当有人讲保守的时候，一定要搞明白，论者ta 自己所谓的传统是什么。

但保守派，就有点守旧派的味道。而守旧派，大体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至于祖宗之法是什么，就不大讲究。

所以，给一个问题：坚持女性要蒙头巾的，你应该说 ta是保守主义，还是保守派？

右翼人士戴了一个保守的帽子，本来也没啥。但由于保守派约等于守旧派，约等于食古不化拒绝改变，甚至被开除自由籍，这就不能忍了。他们发明出了一个新名词：新自由主义。

当年英国的撒切尔夫人、美国的里根，全是新自由主义。你扒开来瞧一瞧，本质就是右翼的自由，而不是左翼的平等。但不得不说，左翼的话语权是很强的，自由主义被他们抢过去后，是万万抢不回来了，只好弄个新自由主义的帽子自己戴着。

左翼话语权强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大多数人都是恐惧大于贪婪的。大多数大众传媒（包括报刊杂志电视广播电影书籍）为了更大限度地获得受众，偏左是常态。

三

动保、女权、环保、种族、LGPT 等等，这些议题都是左翼的主张。

在政治角力上，右翼基本靠老子有钱，左翼则基本靠老子有人，玩法就是团结大多数的统战路数，你也可以视为一个大拼盘。

左翼很多主张对不对在其次，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政府不扩权——表现出来的就是立法执法——这些主张根本做不到。

一个简单的命题就是，大多数老板，如果没有法律限制，女性员工怀孕，ta 就会想办法换人了。所以必须政府介入，保证女性员工免于丢工作这个恐惧的自由。

这些议题看上去都有一种越来越文明的趋势，所以进步主义这个其实是 1900 年前后的古老词汇就被左翼拿了过来，套在自己头上。

当初，奥巴马的口号就是 change，左翼话术纯粹得不要不要的。

而不少左翼国人（比如女权）喜欢引用鲁迅的一句话：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你看，这就是反传统反保守，很进步的话语嘛！

当进步主义这个词被翻出来戴起来后，不仅保守派臭了，保守主义也臭了。老实讲，我看很多人根本搞不清保守主义到底是个啥，就开始狂喷。

至少在英美，保守主义根本推不倒。因为它们社会的最底线：法律，是英美法系。英美法系是判例法，过去的判例有很强的法律效力。按照过去判例来，这不是视传统为很重要的东西的保守主义么？

事儿到了这一步，有点小绕，什么进步主义保守主义之类，但稍微几分钟思考，还是能搞明白的。

很快，事情又起变化了。

四

问题出在极右翼这个词上头。你肯定见多了这样的词，反过来，极左翼今天就不大见到。其实，政治正确推到非常极端的地步，在我看来，就是极左翼了。

尤其是今天这个世界，动辄就是极右翼上台了。

极右翼是极端的右翼吗？这个事很难讲。因为按照标准的右翼崇尚自由竞争来看，极右翼应该会变成社会达尔文主义才对。

但很显然，被扔了一个极右翼帽子的特朗普，并没有那么简单。

特朗普确实在砍政府预算，钱少了自然干预力就会弱，可以视为对扩权的反动，有点小政府的意思。但另外一方面，他的基本盘在所谓红脖子，这是全球化自由竞争下的失败者恐惧者，你要让特朗普推崇穷就是有罪就是活该，那是不可能的。

反移民，搞关税保护，这些无论如何不是传统右翼标榜的“自由”。

在过去，民粹都是极左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但在今天，极右翼会和民粹划等号。特朗普就被左翼阵营痛骂搞民粹。我看美帝左右，左翼几乎都在标榜自己是穿鞋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痛斥右翼都是帮光脚的没知识没文化的乡巴佬。简直难以想象，左翼不才是乡巴佬（穷苦大众）的代言人么？

所以，名词演变的那段历史就很重要。极右翼这个词不是从一开始的左翼右翼延续下来的，而是从中间那个进步 vs 保守延续下来的。

说特朗普是个保守派，是没有大错的。但他这个“保守”，要搞清楚是继续什么传统。特朗普的传统要追溯到美国相当早的时候，早于一战。因为美国的历史传统其实是孤立主义。做全球警察才多少年，关起门来做北美土皇帝又多少年。

而且美国的古老传统其实是个宗教国家——特指新教，虽然宪法上说要政教分离，但美国总统就职必须说上帝保佑美国——这就是建国以来的没变过的传统。

关于美国其实是个宗教国家，这个话题很延绵，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美国宗教史，所谓的四次宗教大觉醒运动。

事儿到了这一步，就应该明白，今天讲左右翼，尤其是在使用极右翼这个词的时候，并不是在讲恐惧还是贪婪，平等还是自由，而是在讲变革和传统，不过你一定要锚定这个传统到底是哪个传统，要追溯到什么时候。

很大程度上，已经是文化（或者说文明吧）上的区隔了。

五

右翼是推崇全球化的，大家都不要政府出面搞壁垒，所有人在全球这个舞台上竞争，赢家赚个盆满钵满，输家愿赌服输，天经地义，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但极右翼是反全球化的，因为要固守 ta 自己那个传统，无论是什么教什么方，抑或亨廷顿笔下的7+1 文明，都有自己的传统。全球化浪潮下，传统会被冲得稀碎。故而，你又会发现，极右翼其实有左翼那种“恐惧”的底色而不是右翼那个“贪婪”。

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有一种普世的追求——因为按照贪婪恐惧两个人性来看，还真是普世的人性——我这套是最好的，既能保证贪婪又能免于恐惧，所以大家都这么来。但极右翼是不普世的，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毕竟，传统怎么可能是普世的。

看上去，亨廷顿才是对的，福山是错的。因为前者并没有普世的看法。如果只是贪婪和恐惧的冲突，那还不难办。难办的是传统的冲突，就很容易推导出这个结论：历史是不会终结的。还是得说，老师就是老师，学生果然还是学生。

不过，事儿还是没完。

我们又要追问一句：极，到底是在说什么为极。

六

事实上，有两种极。

一种极，是主张很极端，真实意思就是这个主张一点不主流，不符合大趋势。还有一种极，是实施某种主张的手段很极，被大多数人视为突破了底线。

女性要蒙头巾这件事，在全球范围上看，貌似不够主流。但人好歹那么大一群信徒，你非要说这些信徒都可以忽略，也说不过去。那就尊重传统吧，但到底怎么个蒙法，可以宽松一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但如果说女性必须裹严实了，而且不裹严实就要用很激烈的手段予以惩罚，这就是实施某种主张的手段很极。

很大程度上，所谓伊斯兰激进主义者，基本上是在手段范畴的。非要套极右翼的帽子的话，那就是极右翼中的极右翼，被称之为原教旨主义者。因为他们捍卫传统的手法很激进。

有些人认为特朗普就是纳粹，道理其实在于当初那场冲击国会。这个行为，是一种很极端的手段。但这事到底是偶像的锅，还是粉丝的锅，反正我是搞不清楚的。

七

最后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这和我最近又在看生活大爆炸有关。

你觉得在 Big Bang 里，诸位角色如果真实存在，是投特朗普的票呢，还是投哈里斯的票。

我只能肯定一个人必投特朗普，那就是谢耳朵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