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计算机诞生之初,人类其实对这个冷冰冰的东西充满了恐惧。首先就是计算机作为一种“高档货”,都被放在了保卫森严的房间中:门上有锁,进出要换拖鞋,甚至是披上白大褂,黑底绿字的屏幕闪动着幽幽的光芒,而这些光芒都是一般人所看不懂的代码所闪烁出来的。这种神秘感和压迫感无疑是让人相当不舒服的。其次是计算机没有感情,不懂变通。它们将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看上去毫无人性的“0”和“1”,机械地按照顺序、选择、循环三大结构运行所有的程序。
当技术工具为单体所掌握
弗雷德特纳在他的《数字乌托邦》一书中描绘了在1964年冬天位于伯克利的一场由学生组织的言论自由游行。游行者十分担心美国政府会把他们当成是抽象的数字。“他们一个个拿着空白的计算机打孔卡,打上言论自由运动和游行字样的孔,挂在脖子上。有些学生还在胸前模仿使用说明写道:我们是加州大学的学生,请不要折叠、扭曲、旋转或毁坏我。”60年代的美国人对计算机有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必须承认它在提高效率,但另外一方面又担心它是一种反人性的技术。一些关于计算机统治人类的思想出现,反映到各种科学幻想小说或电影之中(比如1978年版的美剧《太空堡垒》)。
但随着PC的兴起,人类对电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PC只是计算机的一种:Personal Computer。个人电脑的出现和普及,使得一个平常人也可以拥有和控制一台计算机。这个冷冰冰的物件从专门的实验室、政府机构中走出,从一个纯技术工具变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早期那些对抗“技术专制”的黑客们,摇身一变,成了鼓吹PC产业最杰出的人士,包括微软的比尔盖茨。乔布斯在苹果机上的努力也不无这种影子。比如1984年发售Macintosh之前所推出的一则广告:将IBM计算机描述成银河系独裁和英国作家奥维尔塑造的老大哥形象,活脱脱一个技术专制帮凶的形象,而将苹果的个人电脑则被描述成活力十足、华丽有趣的挑战者。
同样是计算机,个人电脑被赋予了更多“个人”的色彩,让一个人拥有了历史上最强大的技术工具,一如美国人允许私人保有枪支。虽然依然有人在担心计算机会不会统治人类,不过这种担心,比起60年代,轻微许多。今天要在加州这个硅谷所在地搞大规模的反对电脑的学生运动,怕是完全没有可能性了。
有了全球意义上的PC普及,才会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虽然互联网说白了就是把计算机联在一起,但如果仅仅是实验室里的电脑、机房里的服务器,人类只会拥有一个“阿帕网”(ARPANET)。无数的PC联入网络,原本用于电话网络上的“网络价值等于节点平方”的梅特卡夫效应再度显现。互联网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人类整个文明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个部分,不是由某个组织、某台主机自己打造的,而是全人类的个体节点的参与。
但初生的互联网上——虽然后面都是一台一台的个人电脑以及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并没有多少“人”的特性。1993年《纽约客》刊登了一幅漫画,漫画上的一句话后来广为流传: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条狗。虽然在个别论坛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知名的能和现实生活对得上号的ID(比如今天的著名人士方舟子就是第一代中国网民),但大多数人,也就仅仅一个ID而已。人们也不会把那些ID太当回事,特别是一些刚刚接触互联网的人士。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在很多地方注册了一堆ID后,慢慢废弃。所谓社交的热门应用“聊天室”,大量的ID只是一次性使用而已。更何况,早期的互联网主要是一个“读”的互联网,门户页面就今天而言虽然失之粗糙,但的确是很多网民在网上浏览的主要场所。
直到web2.0的出现。
人,踏上了互联网
Web2.0的另一种说法就是“UGC”——用户贡献内容——也就意味着互联网变成了可写的互联网。早期BBS虽然可写,但它是以话题为主导因素的,在BBS中,写作者的名讳(或者叫ID)被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至于写作者除了帖子外要拿什么东西再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品味和喜好,除了底下一条小小的签名,几乎就不能再做什么了。但web2.0的标志物:博客,全然不同。
博客是以“人”为主导的一种出版工具,除了形形色色的模板主题(theme)外,侧边栏插件(widget)更是给博客主人以一个巨大的空间来充分展示自己:相册、豆瓣插件、座右铭、友情链接、自我介绍、大幅头像,等等等等。在我看来,博客带动了“人”踏上互联网,而随之后来的,便是SNS、微博等网络服务兴起。人们已经习惯于在网络上展示自己,用技术工具充分去演绎自己的人格。
网络上的人格有两种,按照中山大学心理学学者程乐华的说法,就是“补充自我”和“补偿自我”。补充自我的特点在于:现实社会中的个体不否认网络的某个ID就是ta自己,甚至去到处声称两者之间的一一对应关系。但网络ID并不完全等于现实个体,某些时候,网络ID呈现出一种“表演”的特点,某个网络ID发出一首唐诗宋词以表示自己的学养渊博,但其实现实个体是去百度后整段copy下来的——ta并不倒背如流,只是依稀记得某个片段而已。
补偿自我则正好相反,现实个体并不承认这个ID就是ta自己,或者是在某个小圈子里承认,但一旦跨出圈子,便不再招摇。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同性恋社圈。出于种种原因,现实个体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但在使用某个ID时,又把自己的这个性取向彰显得淋漓尽致。这种网络表现很好地诠释了“补偿“之意:一种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抒发的情感的线上补偿。
补充自我常见于实名网络用户,而补偿自我则更多的表现在匿名网络用户。一个非常好能解释补充自我的例子发生在微博上。2010年4月,新浪微博发起了一个带绿丝带的活动,参加者会在自己的微博名字边上多一个绿丝带的符号,以表示ta对青海玉树受灾群众的哀悼之心。有鉴于我所在大学学院和新浪数据部门有业务合作关系,故而我讨要了一点数据。截止到某个日子,在活动发起日到该日有登陆的用户中,v字认证用户有51%悬挂了绿丝带,非v用户的比例只有20.5%,而粉丝数排名前2000的大v,比例上升到57%。—— 这些数据不是抽样所得,而是全样。
补充自我的v字用户更愿意让别人知道ta是有爱心的,而非v用户,补充自我的情况少些,故而比例急剧下降。我们显然不能说:v字用户比非v用户更有爱心,也不能说v字用户比非v用户更关心新闻(2010年4月的青海玉树地震举国皆知),我们只能有这样的结论:v字用户更愿意“表演”爱心的存在
网络上常见的脏话也能反映出带有自我色彩的人格特征来。实名用户(补充自我)和匿名用户(补偿自我)同样说脏话,但其实要彰显的人格并不相同。露丝韦津利在《脏话文化史》中将脏话归为三类:清涤作用(catharsis)、侵略性(aggression)和社交关联(social connection)。清涤是一种下意识的咒骂,纯属一种发泄,比如一脚踢到硬物几乎本能地咒骂一句。互联网上很难看到清涤作用的脏话,因为人们在互联网上输入并不是下意识的动作。匿名用户的咒骂带有强烈的侵略性,而实名用户则有时候是出于一种社交关联:看,我没有大人物的架子,和你们是一样的,有拉近距离的意味在。
文作于此,已经进入到了社交的层面。是的,当人踏上互联网后,这种现实生活中的群居动物,不免在这个虚拟世界也要群居起来。社交网络,因为网络人的出现而出现。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互联网的社交网络,几乎完全体现出现实生活中的社交网络,唯一所不同的是,言语可能更加无忌一些——这种无忌,很多情况下是因为肢体表情这类非语言符号的缺失所造成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毕竟不是面对面省却很多“面子”问题所造成的。
现实世界中,我们在透过大众媒体在看世界。所谓“媒体即镜子”的表述并不完全确然,媒体是哈哈镜还差不多。大众媒体总是在鼓吹一些共同的理念、价值观,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是完整的。但现实社会却并不如此,网络上的社交站点,比大众媒体更好地反射出这个现实社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现实社会。
后现代社会——或者说,后工业时代,早就已经“族群化”,亚文化大行其道,主流文化反而并不怎么主流。互联网当然有大众媒体的一部分(比如门户),但互联网早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媒介,它本身就是一个社会,而且我也不太愿意把它看成是与现实社会对立或分离的什么“虚拟社会”。它就是社会,它是人类这种动物最好的写照。无论是补充自我,还是补偿自我,都是自我的体现,用这种自我,去勾连,去凑群,去寻找“志同道合”者,并很大程度上,党同伐异。
人性,无论是闪光点,还是丑恶面,其实都在网络上表现出来。补偿自我的匿名用户表现得最为彻底,补充自我的实名用户虽然有时候要装扮自己,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还是会“一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本色来——更重要的是,立场站队这种社群文化中不得不要做的事,依然是该实名用户本质的反应。补充自我比补偿自我更需要虚荣,而虚荣,在任何一种人格特征中,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
这个互联网,已经有了“生命性”。凯文凯利在《科技想要什么》一书中是这样定义“自主性”的:具备自我修复、自我保护、自我维护、对目标的自我控制与自我改进,这几项特征只要具备一项,一个实体就具备了自主性。互联网作为一个整体而言,已经不再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种闪烁着绿色光芒的代码了,这个所谓的虚拟世界已经有了自主性,它是用凯文凯利笔下的“技术元素”所勾连起来的,这种技术元素,不仅仅是几块CPU、几行代码,还包括文化、艺术、思想以及哲学。互联网当然不是一个人,但它是活生生的人类所汇聚而成的。
从个体掌控技术工具开始,到人踏上互联网,到形成浩瀚无际的社交网络,这几步走来,是那么得顺理成章。虚拟世界不再是“像”现实世界,而是现实世界本来就有很大的“虚拟”成分,所谓虚拟世界只不过还原了那种现实罢了。我们的善良、宽厚和偏狭、刻薄等等在这个世界里并未被放大,而是我们本来就是那么的善良、宽厚、偏狭和刻薄。
想了解互联网?从了解我们自己开始。是我们的人格造就了今天这个互联网。虚拟世界并不美好,它只是,很现实。
—— 《IT经理世界》供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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